浦澤直樹：在街頭注視人間的大預言家，腦中指針不停晃動

側寫漫畫大師 2020-09-22 龍貓大王

1986年，在柔道發祥的祖國日本，女子柔道還不是一項熱門的運動。畢竟，1980年世界首屆女子柔道錦標賽才首度舉辦，而且麻煩的是，日本身為柔道大國，竟然只得了一個量級的銀牌，在參加大賽的9個國家裡敬陪末座，實在有點難看。

這樣說來，在 1986年開始連載的漫畫《以柔克剛》，似乎選錯了題目：這是一部由浦澤直樹執筆的女子柔道漫畫。1986年的運動漫畫界，流行的題材如摔角的《金肉人》、足球的《足球小將翼》或是永遠不退燒的棒球《ぶっとび！潤二郎》，怎麼輪得到女子柔道呢？就連那位日後全日本家喻戶曉的女子柔道選手田村亮子，此時也僅是五年級的小學生而已。

《以柔克剛》。（攝影：龍貓大王）

奇想天外的漫畫點子成了預言

浦澤直樹已經記不起來，為什麼他會選擇一個如此不合時宜的題材。事實上，他本來設想的新連載題材，是一部嚴肅的醫療相關題材——這個夢想後來直到 90年代中期的《MONSTER》才實現。興沖沖想要挑戰白色巨塔題材的浦澤直樹，馬上被編輯潑了冷水。在幾次提案都無法讓編輯滿意之後，突然，浦澤說了，「那來畫女子柔道如何？」

編輯們似乎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奇想天外的構想，而浦澤趁勢追擊：「故事就是描述一個叫小柔的天才女柔道家，還有之後她有如《巨人之星》一般的奮鬥過程……就照這樣畫嘍！」

只花了5分鐘，浦澤就劈哩啪啦地講完了《以柔克剛》的大綱。他是如何設想到這個題材的？又如何能在討論過程中想到故事大綱的呢？浦澤自己也不清楚……至少在那天的討論前沒想到過。據他的說法，就像「腦中的指針咻一下地飆到了紅色區域」。

當然，浦澤不可能當下立刻想清楚《以柔克剛》全套連載 7年共29集的劇情來龍去脈。但是在那個瞬間，他感受到，這個點子應該就是會在那個「紅色區域」的點子——那是一個名為「賣座區」的紅色區域。

彷彿預言似的，在《以柔克剛》連載的過程中，日本真的誕生了一位豬熊柔。1992年，僅僅17歲的田村亮子，取得了巴塞隆納奧運的柔道代表權。電視上，你不但能看到嬌小身材的田村亮子，陸續擊敗其他日本柔道選手，還能看到《以柔克剛》的電視動畫熱鬧上映。製作時明確連結到1992年巴塞隆納奧運的《以柔克剛》動畫，在每集結束時，都會打上「距離奧運還有XX天」的字幕。

觀眾體驗到了一次難以想像的跨媒體經驗：漫畫世界的豬熊柔與柔道場上的田村形象合而為一，大家為名字裡沒半個「柔」字的田村取了「小柔」的綽號。而漫畫與真實世界裡的小柔，同樣都以前進奧運為目標、同樣都在場上遇到了可怕的勁敵……最後兩個小柔都獲得了勝利：還是高中生的田村亮子獲得了銀牌，而豬熊柔以獲得奧運二連霸，為《以柔克剛》劃下完美的句點。

那是一個舉國歡騰的時刻，沒有人質疑，畫一部女子柔道漫畫是不是不合時宜：彷彿是浦澤直樹創造了時代，讓歷史朝著他的筆尖走去。讓人不禁好奇，他腦中的賣座判斷機制到底是如何運作的。

《網壇小魔女》。（攝影：龍貓大王）

1993年，在編輯殷殷期待之下，浦澤執筆的另一套運動漫畫《網壇小魔女》開始連載，這時，日本女網選手伊達公子才在2個月前打進美國公開賽前8強。而彷彿浦澤改變現實的功力再現，伊達公子在世界網壇的表現直線上揚：1994 年進入世界排名前10名；1995年成為首度進軍法國公開賽的日本選手，並且成為世界排名第4名。這是日本女子網球史上最光榮的黃金時期。

而一反《以柔克剛》的陽光氣氛與熱血奮鬥過程，《網壇小魔女》是一部充滿負面情緒的奮鬥作品……說奮鬥太美好了，《網壇小魔女》更像是主角在地獄掙扎著找尋蜘蛛絲的求生作品。滿腦子似乎只想著金錢的女網選手海野幸，背負著哥哥的天價債務。

這麼「阿信」的主角，卻在場上衰運纏身，出自善心或無意的一舉一動，全都被觀眾誤認為攻擊他人或是擺架子。這部負面情緒滿載、讀者也看得低氣壓的漫畫，與伊達公子登上日本球后的輝煌戰績不同，多年來一直被認為是浦澤直樹最不受重視的作品。

儘管《網壇小魔女》不太受到青睞，浦澤直樹的預言功力看來卻沒有停止的傾向：他在繪製《20世紀少年》時，覺得這個牽扯到邪教、毀滅世界與吉他英雄的故事，已經非常逸脫常理了，應該不會與現實扯上關係。而當他正在畫著下一週的稿子，畫到新宿的摩天大樓群一口氣崩塌時，電視螢幕上突然出現了新聞快報──紐約發生了911事件，客機用力撞上世貿中心，噴出了大片爆炸火焰……

《20世紀少年》。（攝影：龍貓大王）

無意識描繪世界

也許，浦澤應該專心買彩券而不是畫漫畫才是。但是他本人也不知道這種敏銳的直覺從何而來，他不像冨樫義博那樣努力地從電影、漫畫等等作品中擷取靈感、也不是那種事先設計整篇作品來龍去脈之後再執筆的類型。與其說浦澤對於時代走向非常敏感，不如說是浦澤對於「娛樂」的本質十分敏銳。

「我想創作出首先自己也會想讀的作品，想做出那種，『世界上如果出現這種作品該有多好』的作品。想做出這種連作者自己心裡都會興奮到小鹿亂撞、期待萬分的作品。而如果作者能將這種『興奮』與『期待』的樂趣成功增幅，那說不定就會形成巨大的市場……但是，在那之前，還是得先想到『這個超有趣！』的點子，一想到就會興奮地沸騰的點子。」

但是說來簡單，該如何在生活中挖掘這種會讓自己也「興奮」與「期待」的點子，是每個創作者一開始落筆時就會遇到的巨大困擾。而浦澤直樹似乎舉重若輕，在他成為漫畫家超過30年的生涯中，幾乎每本漫畫都趣味橫生，這又是如何辦到的呢？

浦澤曾說過，他會有無意識地、在膝頭用指尖不停描繪的習慣。「看著在街上迎面走來的陌生人，有時會出現令我感興趣的臉孔，這時不知不覺中手指便動了起來，『所以頰骨應該這樣或那樣畫才對……』就這樣，手指漸漸養成了習慣。」

《MONSTER》。（攝影：龍貓大王）

浦澤畫人與許多漫畫家的習慣不同，他會先從臉上的鼻子、顴骨這些地方開始，畫出了臉，再畫出相應這張臉的表情，再著才是對應這些表情而自然產生的身體動作。畫著疑心病很重的老人時，老人的雙肩自然因為不信任感而聳高，甚至遮住了脖子，「這樣一開始就不用畫脖子啦。」浦澤說著。

簡單地說，像是《20世紀少年》或是《蝙蝠比利》這樣動輒連載超過20本分量的巨著，都是從一張張的表情開始畫起的——他畫的不只是表情，而是角色的個性。

個性決定命運，決定角色的外貌，也決定了不同命運之間碰撞而出的遭遇、決策、與強化他們各自不因碰撞而減弱的信念。而這些累積起來，自然而然地堆積出一篇篇的故事，其中有無數的人性描述、他們所處的環境與時代描述。漸漸地，一個小小宇宙形塑而成。

而回到這些宇宙的起點，來自於浦澤在街上遇見的那些陌生臉孔、來自於他食指不知不覺中的來回描繪。曾說過「如果想著『現在一次就要畫出很棒的臉』，通常最後畫出來的都是模仿別人的造型，大部分時候都很糟糕」的浦澤，只相信自己觀察這世界的眼光，那些觀察最終落入了他的潛意識之中，在那裡凝結成一塊小小的紅色區域，一塊上頭寫著「大賣座！」的紅色區域。

觀察世界、仿繪世界、最終在白紙上畫出另一個新世界，這世界原本就充滿興奮與期待，那些浦澤直樹30多年來令人感動與沉思的作品，包含了許多早就存在於我們世界的生活細節，提醒著我們，也許我們走得太快，忘記有時候應該停下來，看看那張擦身而過的表情。